窒息的愛

《恰19歲的⋯⋯》《給19歲的我》的爭議,我並無看過電影本身,只看了《明報》上阿玲的自白,卻心深受其感動。

阿玲不過是年輕人,應該20出頭?定仲係19歲?文筆鏗鏘有力,大方得體。她的自白,既讓作為讀者的我概括明白她的處境和想法,也看得出她的難處。她的陳情有理有據、也有情在。

對我來說,我聽到的是一個擲地有聲的呼喊:「你們想去嘅目的地不是我想去的!我要下船!不要把我帶去我不想去的地方!」

我常以一艘船來比喻一個家庭,其實一個團隊、一間學校也是,不過是一艘更大的船而已。

對阿玲來說,這個團隊從來都是為校內放映而存在的,這亦是團隊的初心。她卻在某一日發現這艘船竟要開去另一個目的地:公開放映、電影節。

更加無奈的是,對張婉婷同英華來說,這是理所當然的順水推舟,不容置疑的「我為你好」。電影有了名氣、有了掌聲,甚至拿了獎項,為什麼不走下去??!

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「我為你好」,也就成了船舵爭奪戰的開端,因為目的地不同,對方向有不同的理解,分歧、角力就因而展開。

不難想像這場角力之中受傷的會是誰。相信阿玲這年輕人受了這麼多傷,要公開撰文,絕不容易。面對位高權重又有恩情的恩師,她也未必把話說得太盡。但實情是,她被騎劫了,被綑綁住,把她擄到另一個地方去⋯⋯這是呼喊!

從張婉婷今日(2月6日)在881電台訪問中,可以看出,她未必是不愛惜學生的,未必是一心要利用學生,有學生想拍廣告搵錢,她會引薦,張也覺得自己在幫他們。

這便是「我為你好」的愛,是一種把人騎劫、綑綁的愛。Murray Bowen說,這是長期焦慮而形成的非理性情緒反應,卻使人看不見別人的內心,忽略他人的意見、想法。

特別是年輕人,從事教育工作的,特別「愛錫」年輕人,偏偏年輕人卻不少時候人微言輕,話總沒有什麼說服力,聽起來像不著邊際,沒有用心去聽,有時難以理解。

年長的,看不見自身的焦慮,用自己的觀念、想法,套入年輕人的生命,苦口婆心也好、循循善誘也罷,「我為你好」就成為一個綑綁、一場騎劫、一把消磨年輕人對生命熱情的利器。

帶著長期看不見的焦慮,配上了年紀和身份賦予的權力,就更容易讓這種「愛」變成騎劫,把年輕人擄去,讓他們繼續擔起那隱而不見的焦慮,把年輕人摧殘得體無完膚。

更甚的是,像阿玲一樣,面對昔日敬重的恩師、母校,要站出來向他們說不,所承受的羞恥感、愧疚感是多麼巨大!要活出一個不被所敬愛的人接納的自己,是需要多大的勇氣?多少年輕人情願默默背起年長的給他們的焦慮重擔,也從不敢說一句「不」,華人文化說這叫「孝道」。

實情是:

或者我們都曾經經歷過,但卻早已忘記了在窒息的愛之中的感覺,反過來批評說孩子去到青春期是反叛期,但其實這反叛是覺醒的一種表現,一種對「我是誰」(自我身份)的察覺和探問。

若說年青人很難相處、他們忘本,我們就更應撫心自問,我們有什麼隱而未見的焦慮,促使我們對曾經如此可愛的年輕人變得如此抗拒呢?甚至乎要離棄他們而遠走呢?

他們的反叛,就是對我們自己未看到的焦慮的一種回應。你或會說?我看不到的焦慮,怎麼年輕人會看到?

是的,這就是生命的奇蹟,張導演看到的是把私隱拋開,就有名成利就;阿玲看到的,卻是紀錄電影的倫理道德和私隱議題如何衝擊著幼嫩的生命,當然,還有一張張被掌聲、功名遮蔽了的可怕臉孔。

是的,我們都有盲點,因為生命都或多或少在焦慮中被塑造而成長。唯有多點自我反思、覺察,才不致被焦慮蒙蔽。